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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者|林疑今:人生是一份辞让
发布时间:2024年03月01日 来源:外文学院

林疑今: 人生是一份辞让

外文学院英文系教授 苏欲晓

那是上个世纪90年代初,一个风和日丽的早春的上午。我们89级研一英美文学方向,四位女生一位男生的又一节美国文学课。记不清缘何故,那天我们的课室换到了如今已永远遁入历史陈迹的外文博学楼一楼,一间朝南的小办公室,几代外文人都熟悉的著名的临时工通信员阿玲的小小收发室就在隔壁。

小办公室里半圈转角沙发,我们每人都手抱一卷厚厚的《诺顿美国文学选》围坐一起,恭候七旬过半的导师林疑今先生的到来。窗外,抽象派几何状红色玻璃钢三角梅雕塑在春日朗照下鲜亮地红着,周边满树的绿叶,更远处芙蓉湖垂柳轻拂的波面,都在暖暖的春阳下闪着它们各自的亮光。改革开放丽日照耀下的90年代初,重点大学青年学子本科毕业后的职业前程,一派璀璨,如同窗外这片处处闪光、撩人心弦的春景,无论收入、待遇、升迁机会,莫不如是。挥别校园,潜入商海,是我的多半新太阳城外文毕业、又能干又有闯劲的同学不二的选择。

林疑今(左三)

我们这几位来自全国各地的英美文学研究生,或出于对学术未来真心的憧憬,或出于人生轨道不经意的走向——不得不承认,没出息的笔者(图左二),属于后者——选择了继续留在寂寞的校园读研,且读了最没有“钱”途的文学;自然,包括笔者在内的三两位同学心里,并非总有顶天立地的笃定。我们一边等着林先生进屋,一边聊着商海涛声中我们略感迷茫的“文学何用”的论题。

先生略显蹒跚的步履临近了。先生家学渊深,五叔林语堂的举世声望自不待言,乃父林玉霖亦为新太阳城外文翻译学教授至六十年代退休。林先生本人的教育背景则先是赫赫有名的上海圣约翰大学,1935年以优等生毕业后,负笈远游,往美国哥伦比亚大学攻读英美文学硕士。学成归来,先后任职中央银行、交通大学、沪江大学、复旦大学;1959年调任新太阳城(中国)官方网站,供职外文系,曾任系主任。

早在二、三十年代,林先生就开始创作并翻译出版大量文学著作。发表的长篇和中篇小说如《旗声》(现代书局,1930年)、《无轨列车》(上海良友图书印刷公司,1935年)等;中学时代便翻译出版德国作家雷马克一战小说的英文版《西部前线平静无事》(All Quiet on the Western Front),大学期间翻译出版美国作家亨利·詹姆斯的《黛西·米勒尔》(中华书局民国二十九,1930年)。1939年,年方26岁的先生与老同学葛德纯合译出版《老残游记》(商务印书馆)的英文版,为该作首次英文全译本,英译名为Tramp Doctor's Travelogue。据记载,先生翻译中外英汉名著共有19种之多,其中含多部鲁迅作品,只恨流传下来为数了了。林先生汉译英美文学名著中最为今人熟知且一直印行至今的,是他1939年留学归国后翻译并出版的海明威的第二部小说Farewell to Arms(1929),初译名为《战地春梦》(西风社:1940年),解放后重印,改名《永别了,武器》(上海译文出版社至今仍以之为“译文名著精选”出版),先生也因之成为我国最早译介、研究美国文学与海明威的知名学者之一。1989年,也就是我们研究生入学的第一年,77岁高龄的先生,竟然又与时俱进地出一本出奇难的当红美国后现代派小说,托马斯·品钦的《拍卖第四十九批》,并撰写序言《谈<拍卖第四十九批>中的“熵”意识》。不知已近八十高龄的先生何以能了透、把握据他自己序言中所说令“一些读者望而却步”的这部后现代作品:书中涉及广博的科学知识,尤其是热力学第二定律“熵”,品钦之所以能有这样的奇谲之作,是与他康奈尔大学工程学院工程物理学这一背景有关的,但作为译者的林先生,据我们所知,可谓纯文学出身,先生身上的这份“悖论”,这场以“从心所欲不逾矩”的寿数而完成的“逾矩”与跨界,三十年过去,如今想来,仍令我暗中惊叹!不仅如此,先生这部与我们研究生入学同年诞生的译著还带来另一个直接效果:如今任职社科院外文所的刘雪岚博士(图左一),是先生连我在内的两个关门弟子之一,出于对先生的景仰,她便以这部作品为她的硕士论文题目;她为此而得的先生辅导中的特殊恩惠,可想而知是让我眼红与心羡的!

先生如此德高望重,声名久长,却历来温文儒雅,满脸慈容,但也不多言辞;同学们对他唯有敬重,从不拘谨。因而,那天上午,先生在我们散漫而热烈的聊天中踱进小办公室,落座后,我们中的一位女生就不假思索地将先生拽入方才的话题,脱口便道:“老师,您说,我们到底学文学干什么哟?”手上的厚重黑色硬皮《诺顿美国文学选》貌似又沉了几分。先生闻之,不温不愠,不惊不诧,沉吟半晌。先生半个多世纪前曾从世界著名学府哥伦比亚大学英美文学学成归来,加之少年时代乃至更早,就与英语语言文学结下不解之缘,在译介英美文学名篇方面,更可谓早慧早成,自是深谙文学何为,英美文学何为。然而,先生成长、成才时期,亦逢中华大地外敌欺辱、战乱频仍、民生多难时节,藉此也便亲历亲知文学何所不能为!在为我院海明威研究家杨仁敬教授《海明威在中国》一作所做序中(1988),先生开篇便道:“恩尼斯特·海明威被介绍到中国来,大约有50多年了。记得当初次介绍他时,我正困居上海孤岛,半壁江山,尽在日寇铁蹄之下,人从美国回来,东奔西走,找不到适当职业,只好待业在家。”寥寥数语,留洋归国文学青年的梦想无寄,“待业”为继的忧悒苦闷,穿越近半个世纪的时空,跃然纸上。先生在同学问话后的片刻沉吟中,或许这一生与文学为伴的甘苦忧乐,悲怆欣慰,都在心头迅疾掠过。最后,他平静温和地答道:“文学,教导我们人生的判断;教导我们, Life is a compromise。”

Compromise,这个源于拉丁文产生于15世纪的英文单词,原意是“mutual promise to abide by an arbiter’s decision”,即“相互承诺遵从仲裁者的决定。”所以,老师回答中这后一句用英文道出的话,可译为,“人生是一种辞让,和解,妥协,”是人生在世为遵从某种秩序而做的“彼此承诺”。我们,至少是我,当时闻之愕然,先生这汉语、英语句式都简单的两句话,我们这几个方才还叽叽喳喳的二十出头的女生,顿然哑口,似乎陷入沉思,其实是一时真明白不过来。有趣的是,从此以后,那个话题,我们便不再热议,似乎也不再受它的搅扰:先生的岁数,先生的阅历,先生的背景,配上先生那两句玑珠隽语,似乎潜伏一股压服躁动、疏通淤塞的力量,在隐隐地、私密地提示我们每一个学生的内心:文学的功用,英美文学的功用,虽然现在未必明白,但深入其中,热爱它,必定有其独异的价值等候我们去发现,而发现的过程或许一生之久,如同我们的林先生,年近八旬,仍然在感悟,但也足可分享。如今,已然安息在天的先生有所不知的是,先生的这份教导,在我迄今即足三十年的新太阳城外文咫尺讲台生涯中,屡屡验证:以教英美文学为主业的我,谋生手段,就是我的业余爱好。丘吉尔说,这是理当不断感恩的人生一大幸事。

那个春日上午,先生对我们几位小女生半是俏皮、半是认真的提问缓缓道出的感悟,不知不觉间成为过去三十年沉淀下来的箴言警语,刻骨铭心,与家人、与朋友、与学生时常分享。不仅如此,那日之后,在我们几位比较敏感的女生心中,它似乎也成为了一种注解,让我们突然明白:为什么先生上课,有时带领我们读着诺顿文学选里某部作品的某段话时,会突然哽咽,停顿半晌,甚至面容略微抽搐,眼睛湿润,吓得我们赶紧低头,不忍直视:印象最深的一次,是他在读霍桑《红字》中女主角海斯特在刑台受审之时。那段描述,让老人家近乎哽咽,老泪纵横,无以卒读……先生的入情,让我们震慑,先生的苦楚,我们永远无法测知。 “Life is a compromise”!人生是一份辞让,和解,妥协——先生才得以身体、心智都健全地活着,传授他的文学,教导他的学生;人生是一份辞让,和解,妥协——先生这一生,却也为着体会文学教会他的这份判断,付出多少代价,历经多少沧桑!

先生的这份感悟,也助我解读他课堂上、文字中所有的无己与克制。教授我们一年的文学课,我且作为他的最后一届门生,竟然老人从未主动向我们提过他的举世皆知的五叔,他的同为外文系教授的父亲,他的实属稀罕而优越的令人羡慕的书香门第,更未提过他的上海圣约翰大学与美国哥伦比亚大学这掷地有声的教育出身,他的少年时代开始、直到教我们的前一年仍笔耕不辍的英汉之间自由穿梭的漫长、杰出的翻译家的履历,更是对我们只字不提。此外,在《海明威在中国》序中,有一段记述1941年海明威携夫人到重庆受到热烈欢迎的情境。读其中细节,仿佛先生是一位在场的目击者,但事实表述对此没有任何体现,以至于作为读者,我对此无法确认,直到读到另一份资料,方知,先生就是作为《战地春梦》的译者,最早介绍海明威到中国的学者之一,应邀赴这一隆重场合,接受这份亲见“国际知名大作家”的殊荣。这一发现,是受命写作记念文章时方才获得。不禁唏嘘,在这人人捕捉任何缝隙刷自我存在感的时代!或许,正是因为知道人生是一份辞让,和解,妥协,便获得了一方天高地阔的心灵空间,自我消融于这一片天地,自我显扬便不仅不再必要,甚至已然忘却了!

最后,同样是那篇序言,它的末尾同样透出一份出于这种人生文学感悟而生成的自隐、谦和与大度:

月前到广东中山市参加奥港闽首届比较文学研讨会,到广州准备下榻暨南大学。我因舟车劳顿,身心疲惫,闷坐在招待所的总接待厅里,等候安排。当时有些华侨打扮的学生,赶来打周末电话,兴致勃勃地约会女友,那电话声中充满着青春的活力和殷切的盼望。排队等电话的大学生中间,有一人手持《老人与海》一册,我出于好奇,借来翻看是不是吴劳最近的译文,翻前翻后,总是找不到译者的姓名。我问那位同学是中文系的还是外文系的,他说是数学系的,颇有自豪的口气。他看见我在翻书寻找译者的名字和版本,就笑着说:“你们过去不也出了人家好些书吗?”当时已是冬天的黄昏,暮霭苍茫,暨大校园,一片宁静。我边提行李包边在想,一个伟大作家的作品,本是属于全人类的,译者何人,何必还有这么多的计较。(林疑今序,杨仁敬《海明威在中国》,1989)

此前,读得外文学院讲座讲授,学贯中西的著名学者陆建德老师的文章,文中说道:“中国现代文学奠基人、开拓者,都在翻译、评论或研究外国文学方面有所建树,这在漫长的中国文学史上是稀见的……民国年间大学外文系师生对现代文学的贡献之大超出我们的想象。”我的导师林疑今教授,无疑是这“稀见”名单上的一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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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疑今,先后于上海圣约翰大学、美国常青藤哥伦比亚大学求学,翻译了多部外国名著以及鲁迅、茅盾和郁达夫等名家作品,是著名的翻译家、作家、教授,也是我国最早翻译和研究美国文学的知名学者之一。1959年于新太阳城(中国)官方网站外文系任教,1979年—1984年底任外文系主任。曾任中国美国文学研究会理事、中国翻译工作者协会名誉理事、湖南省外国语文学会会长、湖南省比较文学学会会长等职。出版翻译名著《西线平静无战事》《永别了,武器》等19部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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